无涉的潮声

青于的靴子踩在半透明的石板路上，发出像隔着一层水膜的闷响。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脚下若隐若现的缠枝纹——那是永安城墙砖特有的纹路，此刻正随着他的触碰微微发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像濒死者最后一次微弱的呼吸。

“还在跟这些‘残影’较劲？”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轻佻的笑，烟辞斜倚在一根同样半虚半实的廊柱上，手里转着枚刻满细小花纹的木牌，正是三天前青于亲手做的“记忆锚石”。

他指尖划过木牌表面，那些用来锚定记忆的纹路便泛起细碎的银光，映得他眼尾那颗小痣都亮了几分。

青于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回声墟里，连尘埃都是半透明的幻影，“这是第三块了。

三天前刻的第一块，昨天己经褪得快要看不清纹路，今天这块，撑不过今晚。”

烟辞挑了挑眉，把木牌塞进怀里，快步走到青于身边，与他并肩望向墟中那片最模糊的区域。

那里曾是永安城的中心广场，如今只剩一片流动的“记忆雾霭”，偶尔会闪过模糊的人影：有时是提着花灯的孩童，有时是叫卖点心的小贩，今早青于还看到一个梳着高冠的书生，对着空气吟诵半透明的诗卷，转眼就消散在雾里。

“回声墟的‘记忆流速’本就比外界快三倍，”烟辞的语气沉了些，没了刚才的散漫，“这里的一切都在‘重复遗忘’，你用普通木料做的锚石，撑不过三天很正常。”

他侧头看向青于眼下淡淡的青黑，伸手弹了弹对方的额头，“你己经三天没离开墟了，再这么耗着，你的记忆会和这些残影缠在一起，到时候连我都不一定能把你拉出来。”

青于没躲，只是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碗。

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膏状东西，是用回声墟特有的“忆草”熬成的，能暂时稳固人的记忆，避免被墟中混乱的碎片干扰。

他挖了一点抹在太阳穴，冰凉的触感让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那些总在耳边打转的细碎声音——孩童的笑、书生的吟诵、商贩的吆喝——也淡了下去。

烟辞看着他的动作，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囊，扔了过去。

青于接住，入手温热，打开一闻，是带着松针味的“醒忆酒”，比忆草膏更管用，就是烟辞总说这酒“一股子药味，难喝得要命”。

“别总靠忆草膏，治标不治本。”

烟辞说着，抬脚往墟深处走，靴子踩在虚虚实实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脚印，“昨天我在北角发现了一截‘实影墙’，上面还留着清晰的刻字，或许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青于快步跟上。

他知道烟辞嘴上嫌弃，却总在默默替他打算。

两人搭档三年，从第一次在溯忆者行会相遇，到如今一起驻守这处最危险的回声墟，早己形成无需多言的默契——青于擅长读取和梳理记忆碎片，能从墟中那些混乱的残影里找出有用的线索；烟辞则精通制作和加固记忆锚石，更能在青于被记忆碎片反噬时，用自己的“稳忆力”将他拉回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截突兀的石墙。

与周围半透明的建筑不同，这截石墙通体呈深灰色，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虽有些模糊，却比青于之前见过的任何残影都要清晰。

青于立刻凑上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指尖传来真实的冰凉触感，而非以往的虚无。

“是‘守忆文’。”

青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只有当年的守忆人，才会用这种文字记录重要的事。”

他仔细辨认着，语速渐渐变快，“上面说，这座城叫‘永安’，曾是南方最大的粮城，后来遭遇了一场‘忘灾’——城里的人突然开始遗忘身边的一切，先是忘了庄稼怎么种，再是忘了亲人的名字，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烟辞也凑了过来，指尖划过石墙上一处相对完整的刻痕：“这里说，当时有位守忆人试图用自己的记忆锚定整座城，结果……”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结果他的记忆撑不住，被整座城的‘遗忘之力’反噬，变成了墟里的‘回声’。”

青于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变成回声”意味着什么——那是比褪隐更可怕的结局，人会失去实体，意识被困在墟中，永远重复着自己最后的记忆片段，既无法离开，也无法消散。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烟辞，却见对方正盯着石墙顶端的一个符号发呆。

“这是‘引忆阵’的符号。”

烟辞指着那个像火焰般的刻痕，“我在行会的古籍里见过，据说能引导墟中散落的记忆碎片，聚合成相对完整的‘记忆影像’。

不过这阵法需要两个‘记忆亲和者’合力催动，而且……”他侧头看向青于，眼里带着点复杂的神色，“而且催动时，两个人的记忆会暂时相连，彼此能看到对方最深刻的记忆。”

青于愣了一下。

他和烟辞搭档三年，彼此算得上知根知底，却从未探过对方的“深刻记忆”。

溯忆者大多不愿让别人窥见自己的核心记忆，那往往藏着最脆弱的部分——可能是未完成的遗憾，可能是无法释怀的伤痛，也可能是拼尽全力想守护的东西。

“我们需要那个影像。”

青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犹豫，“只有知道当年的‘忘灾’是怎么发生的，才能找到阻止回声墟继续扩大的办法。

否则用不了半年，这墟就会蔓延到附近的村落，到时候……到时候那些村民也会变成这里的残影。”

烟辞接话，语气斩钉截铁，“那就试试。

不过事先说好，要是看到我小时候偷摸进守忆人藏书阁被抓的糗事，可不准笑。”

青于被他逗得弯了弯嘴角，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些：“彼此彼此，要是看到我第一次读取记忆就被碎片冲得头晕呕吐的样子，你也得装作没看见。”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收起玩笑的神色，分别站到石墙两侧。

青于伸出右手，掌心对准石墙上的引忆阵符号，指尖泛起淡淡的蓝光——那是他调动“忆力”的征兆。

烟辞也伸出手，掌心泛起温暖的橙光，与青于的蓝光遥相呼应。

当两种光芒触碰到引忆阵符号的瞬间，石墙上的刻痕突然全部亮了起来，发出刺眼的白光。

青于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体内，意识像是被卷入湍急的河流，无数记忆碎片在他眼前呼啸而过：永安城集市上蒸腾的热气、田埂间农夫弯腰劳作的身影、守忆人祠堂里排列整齐的锚石……与此同时，他清晰地“看见”了烟辞的记忆：年幼的烟辞躲在藏书阁的书架后，怀里揣着一本泛黄的《忆阵图谱》，被守阁老人揪着耳朵时，还倔强地把书往身后藏；少年时的烟辞站在行会考核场，面对失控的记忆碎片，死死护住身边一个比他还小的学徒，哪怕手臂被碎片划伤也没后退；三年前在行会门口，他第一次见到青于，看着对方因紧张而不停摩挲锚石木料的样子，偷偷弯了弯嘴角。

青于的心猛地一缩，正想开口，却见烟辞也转过头，眼里带着同样的惊愕——显然，他也窥见了青于的记忆：看到了青于小时候跟着师父在永安城旧址采药，第一次见到墟中残影时，既好奇又胆怯地躲在师父身后；看到了师父临终前，把祖传的守忆人玉佩塞进他手里，断断续续说着“永安城的真相……不能忘”；看到了他三年前在行会门口，因为怕生不敢主动打招呼，却偷偷打量烟辞时的模样。

就在这时，石墙前方的记忆雾霭突然剧烈翻腾，一个清晰的影像渐渐凝聚——那是一位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面容与青于有几分相似，正是石墙上记载的那位守忆人。

他站在永安城中心广场，手里握着一枚巨大的记忆锚石，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却在光芒最盛时突然呕出一口血，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忘灾的根源……不在城里……在城外的‘蚀忆井’……”守忆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虚弱，“井里的蚀忆雾……会吞噬一切记忆……必须毁掉它……”话音未落，影像突然碎裂成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石墙上的光芒也渐渐黯淡，引忆阵符号重新变得模糊。

青于和烟辞同时收回手，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与了然。

“蚀忆井。”

烟辞先开口，语气凝重，“看来这才是我们要找的关键。”

青于点了点头，指尖还残留着催动忆力后的微麻感。

他攥紧师父留下的玉佩，突然明白，这场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而回声墟里那些若隐若现的残影、石墙上模糊的刻字，不过是“无涉”潮声里，最先响起的一段低语。

“先离开墟吧，”烟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散漫，却多了几分坚定，“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去会会那口‘蚀忆井’。”

青于抬头看向烟辞，夕阳的余晖透过回声墟半透明的穹顶，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他忽然觉得，哪怕前路布满未知的迷雾，只要身边有这个总爱说些轻佻话、却永远靠谱的搭档，就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并肩往墟外走，脚下的石板路依旧时隐时现，耳边的细碎声响也未曾停歇。

但这一次，他们的脚步比来时更稳——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要追寻的，不仅是永安城遗忘的真相，更是藏在记忆深处，那些不该被“潮声”淹没的执念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