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志

七月的天，像个憋足了劲的蒸笼，闷热得连蝉鸣都带着股黏糊糊的倦意。

李岩提着半旧的行囊，踩着被晒得有些发软的柏油路，走进了河湾镇镇政府的大门。

门房老头从报纸后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指了指办公楼的方向。

报到，交材料，听办公室主任一番不痛不痒的“欢迎与期望”，流程简单得快有些潦草。

同来报到的还有几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初出校园的青涩和对未来的憧憬。

李岩没多话，他只是默默看着办公室窗外那几棵耷拉着叶子的老槐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滞闷。

这地方，和他想象中热火朝天的基层，似乎不太一样。

办完手续，离下班还早。

李岩没回镇上安排的临时宿舍，信步往外走。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通到底，两旁是些卖农资、开餐馆的铺面，再往外，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绿油油的水稻长势正好，风吹过，掀起层层波浪。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禾苗的清香，这让他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沿着田埂走了没多远，一阵尖锐的吵嚷声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李岩循声望去，只见前面围了一群人。

挤进去一看，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腆着肚子的黑胖男人，正指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唾沫横飞：“刘老栓！

别给脸不要脸！

镇里规划这块地建农家乐，是带动经济发展，补偿款一分不少你的，你挡着就是破坏大局！”

老农佝偻着腰，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此刻因为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赵队长，这……这稻子眼看就要抽穗了，现在推了，我心痛啊！

再说，那补偿款，根本不够我们一家……不够？

那是你命不好！”

黑胖男人不耐烦地挥手，“别废话了，工程队明天就进场，今天这青苗，推也得推，不推也得推！”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类似保安制服、吊儿郎当的青年，手里拿着棍棒，跃跃欲试。

旁边有围观的多亲低声议论：“赵老黑又来了，仗着他叔是镇长，无法无天……” “唉，刘老栓倒霉，碰上了……” “少说两句，惹不起……”李岩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光天化日，强占农田，还如此蛮横！

他几乎要一步跨出去，却被旁边一个同样刚报到、戴眼镜的年轻同事悄悄拉住了衣袖。

“李岩，别冲动，”眼镜同事压低声音，“那是赵强，赵镇长的亲侄儿，镇上综合治理队的队长，有名的地头蛇。

咱初来乍到，这事……管不了。”

“管不了？”

李岩回头看了同事一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眼睛里，此刻像有两簇火苗在烧，“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他挣脱开，走到人群中央，挡在了刘老栓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强：“赵队长是吧？

我是今天刚来报到的李岩。

按照《土地管理法》和征地补偿条例，征地有严格的程序，青苗补偿也有标准。

你这样强行推秧，恐怕不合适。”

赵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李岩，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随即嗤笑一声：“哟，来了个学生娃，懂的还挺多？

老子就是法！

在这河湾镇，我叔说了算！

你算哪根葱？

滚开！”

李岩没动，声音提高了些：“不管谁说了算，都得讲理，讲法！

你现在的行为是违法的！”

“违法？”

赵强恼羞成怒，脸上横肉一抖，伸手就来推李岩，“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法！”

李岩侧身避开，赵强推了个空，趔趄了一下，更加暴怒：“妈的！

给我连这小子一块儿收拾！”

那几个跟班抡着棍棒就要上前。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住手！”

一声断喝传来。

镇办公室主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赶紧拦在中间，“赵队长，消消气，消消气！

李岩是新来的大学生，不懂规矩，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一边说，一边使劲给李岩使眼色，把他往后拉。

赵强骂骂咧咧，但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指着李岩和刘老栓：“行，今天给王主任面子。

刘老栓，还有你这个愣头青，都给老子等着！”

说完，带着人悻悻而去。

王主任抹了把汗，把李岩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小李啊，你怎么一来就惹他？

赵强是你能惹得起的吗？

他叔赵镇长……唉，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较真对你没好处！”

李岩看着赵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一旁无助抹泪的刘老栓，胸口堵得厉害。

他沉默着，没接王主任的话。

回到简陋的宿舍，李岩一夜未眠。

白天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赵强的嚣张，刘老栓的无助，乡亲们的敢怒不敢言，王主任的息事宁人……这一切，都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睁只眼闭只眼”？

他做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李岩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该干嘛干嘛，但暗地里，他开始利用下班时间，悄悄走访刘老栓和附近几户可能被征地的农户。

他仔细记录下赵强是如何利用综合治理队的名义，恐吓威胁，压低价码，甚至伪造签字；他查阅了镇里所谓的“规划文件”，发现根本就是几张语焉不详的会议纪要，没有任何合法审批手续；他还从一个胆大的村民那里，拿到了赵强酒后炫耀如何跟镇上某些领导“分成”的录音片段。

证据一点点汇集，李岩的心也越来越沉。

这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强占农田事件，背后是一张利用权力肆意妄为的关系网。

他没有犹豫。

在一个周末，他坐车去了县城，将精心整理的材料和一封实名举报信，首接塞进了县纪委的信箱。

回来的路上，他感觉天都蓝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风平浪静。

赵强依旧在镇上晃荡，见了李岩，眼神阴狠，但也没再主动生事。

镇里有些人看李岩的眼神多了些异样，有佩服，也有疏远。

王主任找他谈过一次话，语气复杂，大意是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但要懂得保护自己。

李岩以为，风暴正在酝酿，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三个月后的一个普通下午，一纸调令下来了：李岩同志，调任青峰山水库管理处，任管理员，即日赴任。

青峰山水库，那是县里最偏远的一个小型水库，几乎与世隔绝。

消息传出，镇政府大院一片诡异的平静。

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是讳莫如深。

王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李岩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调令，感觉像捏着一块冰。

窗外，阳光刺眼，他却浑身发冷。

他想起报到那天田埂上的炙热，想起自己一腔热血投递举报信时的决然，此刻都化为了巨大的荒谬和讽刺。

原来，“睁只眼闭只眼”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而较真的代价，就是被发配到这样一个地方，守着一片死水。

他默默地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甚至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班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西个小时，越走越荒凉。

到达青峰山水库时，己是黄昏。

所谓的管理处，就是山坳里几间破旧的平房，门口挂着块斑驳的木牌。

水库静悄悄的，水面泛着幽暗的光，西周是沉寂的群山。

把他送来的司机放下他就走了，引擎声消失在暮色里，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李岩推开管理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积满了灰尘，蛛网遍布。

他放下行李，走到水库边，看着墨绿色的水面，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无力与迷茫。

未来，就像这深不见底的水库，一片漆黑。

他在破旧的宿舍里清理出一块能睡觉的地方，和衣躺下。

山里的夜，格外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冻醒了，索性起身，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在屋里西处查看。

墙角堆着一些前任留下的废弃杂物，其中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鬼使神差地，他撬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宝贝，只有几本旧工作日志，还有一本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更厚实的笔记本。

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拂去灰尘。

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字样。

他迟疑了一下，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凌厉的字迹：“青峰湖项目，若依此账，堤垮人亡，其罪当诛！”

李岩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