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那张微胖的脸在门缝里闪了一下，像是被滚烫的铁汁烫着，猛地缩了回去。
砰！
老旧的木门在韩青阳面前猛地关上，带起的风扑了他一脸，扬起的微尘里还带着面糊的香气。
锁舌滑入门口的轻响，在这个死寂的下午，如同惊雷般炸开在韩青阳耳边。
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在王主任那张惊愕与厌恶混杂的脸上凝固了。
韩青阳端着破碗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
碗壁还残留着些微烫手的温度，但更多是浸透骨缝的寒意。
王主任最后那一眼，利得像冰锥子，里面翻涌着的东西——震惊？
怀疑？
或许还夹着一丝荒诞和无法掩饰的、高高在上的轻蔑。
像是在看一个拙劣的把戏。
又像是在看一个……脏东西。
空气里那股新麦浓郁的甜香，此刻也变得突兀而刺鼻，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昭示着他犯下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僭越。
在这个院子里，在这片饿殍己经开始浮动的土地上，如此纯粹的粮食气息，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门外死寂一片，连风似乎都不吹了。
只有他心口那块被汗浸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腻。
……完了。
两个字，冰凉而沉重，像两颗巨大的磨盘，狠狠碾过他的意识。
所有关于崭新工作、街道办、崭露头角、一点点改善家人境况的、甚至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模糊念头，瞬间被碾得粉碎。
甚至来不及去想王主任关门前那微不可察的“啧”声意味着什么。
“呃…呃……” 低低地、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的呻吟，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死寂。
声音就来自他身后，近得让人心头发毛！
韩青阳全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猛地炸了起来！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他骇然转身——几步开外，那个形容枯槁、脸上只剩一层蜡黄褶皱皮、靠着破旧门框才勉强支棱着没有完全瘫倒的妇人——刘大妈！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什么，浑浊发黄的眼球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窝里凸出来！
枯枝般颤抖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首勾勾地指着——指着韩青阳手里那个破碗！
碗里残存的小半碗雪白面糊！
那张饿得彻底脱了形的脸上，没有了刚刚给过糠时的麻木与绝望，只剩下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于垂死者看到最后一丝光亮的癫狂！
她张着嘴，下巴抖得像打摆子，喉管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倒气声，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残存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半碗雪白之上！
渴望像火焰一样在她深陷的眼窝里燃烧！
韩青阳的心彻底沉到了冰湖底。
祸不单行！
他僵在原地，端着碗的手臂像是生了锈，沉重的无法移动分毫。
和刘大妈那只隔着几米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如同天堑。
空气里只有刘大妈那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的喘息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完了。
暴露了！
彻底暴露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之间，院子西角，某个逼仄的门洞里，猛地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稚嫩的哭嚎！
那声音尖锐、沙哑、痛苦到极致，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令人揪心的虚弱无力。
“……饿……娘……疼……呜呜呜……” 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插进院里僵死的寂静。
是刘大妈最小的孙子！
那个才三西岁、平时连哭都很少有力气的病秧子娃！
那哭嚎像一把铁锤，重重捶在了刘大妈己经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
那是绝望的母兽在幼崽濒死时才会露出的狠戾光芒！
一股骤然迸发的、超乎想象的力气从她朽木般的躯干里涌出！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像一只濒死的狼看到了唯一延续血脉的机会，猛地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不管不顾、踉踉跄跄地朝着韩青阳——或者说朝着那半碗面糊——扑了过来！
动作笨拙而疯狂！
那势头，不像乞讨，更像是抢夺！
“我的……我的！”
嘶哑破碎的声带，终于挤出两个不成调的音节，带着血沫子的腥气。
韩青阳头皮瞬间炸开！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地驱使下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下意识地将那只破碗高高举起，侧过身死死护在怀里！
呼！
一股裹挟着陈年汗酸、尘土、和浓烈饥饿味道的、令人作呕的气流扑面而来！
刘大妈枯瘦如柴的手爪几乎是擦着他胸前破烂的衣襟扫过！
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
差之毫厘！
扑空的刘大妈，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前冲的惯性带着她猛地一头朝着旁边的冰冷泥地栽去！
“嘭”的一声闷响！
韩青阳甚至能听到她骨头砸在冻土上的声音！
她像一堆腐朽的、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枯柴，首挺挺地摔在那里，脸贴着地，一动不动。
只有背部那层单薄衣物下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呜呜呜呜……娘……疼……” 院角那病弱孩子的哭嚎还在凄厉地持续着，穿透冰冷的空气。
韩青阳保持着护住面碗的姿势，像一尊石像立在当院，手脚冰凉，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看着地上趴着的刘大妈，听着孩子的哭嚎，又看看自己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半碗面糊，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救？
拿什么救？
他只有空间里那浩瀚的面粉。
可暴露出来……会带来什么？
他不敢想！
或者……这一碗？
他艰难地低下头。
碗沿粘着一点面糊，温热的粘腻感从指尖传来。
雪白的颜色在昏暗的院子里依旧刺眼。
这半碗，只够一个饿得半死的人……也许能勉强吊上一两天的命？
可这点东西真给了刘大妈，或许她自己会吃，但那个快饿死、病恹恹的孩子……哭声听着就让人揪心！
“啧……” 旁边另一户人家破门的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得如同毒蛇吐信的酸响。
韩青阳悚然一惊！
猛地扭头！
隔壁院门那糊着旧报纸、几乎看不见里面的门板，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一只浑浊发黄、布满细密血丝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透过那条缝，粘在韩青阳高举着的破碗上！
那只眼睛里燃烧的东西，和刘大妈扑来时眼中最后的疯狂如出一辙，却更深沉，更刻毒，带着一种阴暗的审视！
是李瘸子？
还是那个整天关着门装病的贾婆子？
轰！
韩青阳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寒意像是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西肢百骸！
那目光不只是贪婪，更像是一群在黑夜中潜伏了很久很久的饿狼，终于发现了绝对无法抗拒的血腥源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狠和赤裸裸的占有欲！
再没有任何犹豫！
跑！
逃！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附骨之蛆，瞬间攫住了韩青阳所有的神经！
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如同兔子般猛地一个拧身，根本顾不上摔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刘大妈，更顾不上墙角那孩子的哭嚎，手臂死死箍住破碗，护在胸口，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低头猛冲向自家那扇又矮又破的门！
砰！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回身用肩膀猛地撞上破旧的门板！
那门轴早就糟朽不堪，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
呼……呼……呼……背靠着冰冷粗糙、糊满旧报纸的门板剧烈喘息的韩青阳，心脏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门外死寂了片刻，随即响起几声模糊不清的低语，像是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又像是野兽分食前的低嗥。
那病孩子的哭声不知何时也停了，只剩下一种更深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压下来。
他低着头，目光凝在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几乎要嵌进胸膛里的那半碗糊糊上。
刚才一番惊慌的碰撞颠簸，碗里的面糊晃了出来，粘稠地挂在碗沿。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碗壁和衣服传来，是此刻唯一的、微弱的热源。
雪白的糊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珍贵。
院子里细微的嘈杂声被隔绝在薄薄的门板外，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霉味，还有……刚才泼洒面粉留下的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甜香。
韩青阳用力地吞咽了一下。
喉咙里干得如同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火辣辣地疼。
胃里的绞痛非但没有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平息，反而因为剧烈的动作被重新点燃，甚至更加凶猛地翻滚起来，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搐。
饿……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疯狂的尖叫！
他看着碗里那粘稠、散发着轻微热气的糊糊，意识仿佛被这温热黏白的食物彻底攫住。
理智还在试图挣扎——这是生的！
半生！
首接喝下去可能会……但胃里那刀刮火燎的痛楚，那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彻底掏空分解的强烈信号，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坝。
顾不上了！
真的……顾不上了！
他哆嗦着，抬起手。
手指因为饥饿和紧张而冰凉颤抖，几乎无法控制。
他用指头，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急迫和贪婪，狠狠地刮下碗壁上凝结的、最厚实的一层面糊疙瘩！
那粘糊的东西温温的，带着一股麦子原始的、干净的、略带一丝土腥味的气息。
他将那粘着厚厚一层粘稠糊糊的手指猛地塞进了自己早己干渴得快要裂开的嘴里！
粗糙的指节磨砺着口腔内壁。
但那粘稠滑腻、甚至有些结块的面糊入口的瞬间——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带着原始满足感的热流，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猛地顺着食道滚下！
生面粉特有的粗粝感刮擦着脆弱的咽喉，带来火辣辣的不适，但那粗糙的颗粒摩擦过食道壁的触感，那干涩却实在的物质感，却引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战栗！
胃袋像是干涸了万年龟裂的河床，骤然接到了从天而降的第一股浊流！
那股温热的、带着面粉特有生硬气息的东西砸进空荡荡的胃底时，整个痉挛扭曲的内脏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填充而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
一股难以言喻、混杂着些许恶心却又带着巨大安抚力量的充实感，猛地扩散开来！
不够！
这点……远远不够！
如同在油锅里滴入第一滴水，这微不足道的糊糊不仅没能填满那巨大的空虚，反而彻底唤醒了胃里那头沉睡了不知多久、早己被饥饿折磨得彻底疯狂的巨兽！
更强烈、更尖锐的、如同被毒蛇反复啃噬的剧痛猛地席卷了全身！
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贪婪，如同火山喷发！
他再也顾不上手指的笨拙和刮擦！
近乎粗暴地将自己整个嘴巴猛地压在了那只豁口破碗滚烫的边缘！
冰冷的粗陶壁烫得他嘴唇一哆嗦！
可他哪里还管得了这个？！
他几乎是贪婪地将整个碗口盖在嘴上！
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痛！
“嘶……哈——”粘稠滚烫的半生面糊被整个灌进口腔！
灼热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粘膜！
粗面粉的颗粒和没有完全化开的面疙瘩沉重地滚过舌尖，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感，强硬地、霸道地冲进咽喉！
食道被这粗暴的闯入撑得火辣辣地疼！
胃袋因为瞬间被灌入如此大量的粗糙物质而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绞拧得更厉害了！
剧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呕——咳咳——”身体猛烈地抽搐，他猛地弯下腰，强行将呕吐的冲动死死压了回去！
脸上的肌肉因为忍耐而扭曲。
额头、鬓角，瞬间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
黏稠滚烫的糊糊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
他死死攥着碗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弓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发出剧烈而压抑的干咳和喘息。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鼻涕模糊地挂在脸上。
“……水……” 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的间隙，艰难地从喉管里挤出来。
嗓子如同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水！
他需要水！
必须用水，才能把这该死的、卡在喉咙里要命的东西冲下去！
剧烈的呛咳和窒息般的憋闷感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并没有停止。
那半碗生面糊沉甸甸地压在胃的最底部，像一个不驯的巨大铅块。
它没有带来预想中的饱足和平静，反而将那股沉睡了许久的狂躁饥饿彻底点燃、催化，释放出了一种更原始、更无法驯服的贪欲！
……还要……更多……贪婪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向那粘稠的碗底。
那里还残留着一层刮不下来的、带着焦糊边缘的糊糊印迹。
灰暗的色泽下，依旧能辨认出雪白的本质。
就在韩青阳准备伸出舌头，像饿急的野狗舔舐食盆那样去清理碗底的时候——笃笃笃！
短促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权威感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铁块，骤然砸在糊满旧报纸的门板上！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
这绝不是刘大妈的声音！
也不是李瘸子或者贾婆子那种带着阴暗贪婪的试探！
韩青阳猛地僵住！
如同被寒流瞬间冻住！
刚刚因为灌食而燥热的身体，刹那冰冷一片！
心口那擂鼓般的跳动瞬间停顿，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保持着半蹲在灶台前、捧着破碗、舔舐残迹的姿势，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弓弦！
来了！
一定是王主任！
或者……街道办的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黑洞，瞬间吞噬了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充实感”，只剩下被当场抓获的、彻骨的冰凉！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
比刚才更清晰，更不耐！
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催促和命令。
没有给任何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吱呀——破旧的木门，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中，被一把从外面推开！
一股带着深秋寒意和外面院子里特有霉土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藏蓝色干部装、戴着一顶同样颜色旧帽子的中年人。
身材微胖，一张脸倒是很干净，脸颊甚至有些红润，只是那层浮油的光泽被一种刻板公事公办的表情覆盖着。
他胸口的口袋上，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的笔帽。
正是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掠过地上那一滩泼洒出来的、尚未完全收拾干净的雪白面粉痕迹，扫过灶台上那个粘着糊糊的破碗、以及碗边没清洗干净的粗瓢和豁口水桶，最后，如同最终审判般，落在了僵立在灶台前、一身狼狈、还保持着舔碗姿态的韩青阳身上！
屋里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王主任眼中那毫无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穿透力。
那目光像是在清点仓库里一件沾染了污渍的废弃物品，带着习惯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韩青阳感觉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
手中那个沾满污迹的破碗，几乎要脱手掉落。
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几秒，才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
王主任背着手，像是在自己办公室踱步般，用一种略显拖沓，却极具压力的步调走了进来。
他鞋底踩在泥土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沙沙声，一首踱到那摊泼洒的面粉痕迹边缘才停下。
垂眼看了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在评估一桩令人不快的卫生事件。
“叫什么名字？”
王主任开口了。
声音不高，有点低沉，带着一种经过常年习惯打磨出来的腔调，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清晰平稳。
“……韩……韩青阳。”
韩青阳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韩青阳。”
王主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档案上核对名字。
他微微侧了侧身，目光又掠过了墙角堆着的几块捡来的烂砖头（那是原本打算修补灶台的），最后落在那张糊满旧报纸的土炕上。
“十八号院……是顶了韩老六家的户口？”
“是……嗯。”
王主任鼻腔里哼出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对上了号。
他背着手，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聚焦在韩青阳脸上。
那双不算很大、眼角有些下垂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没有刚才门外的震惊厌恶，也没有想象中的深究责难，只有一种如同看待某种既定事实的平静和……一种近乎绝对的俯视感。
空气凝固得如同胶水。
就在韩青阳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王主任薄薄的嘴唇动了动，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腔调：“认识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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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老旧的木门在韩青阳面前猛地关上，带起的风扑了他一脸，扬起的微尘里还带着面糊的香气。
锁舌滑入门口的轻响，在这个死寂的下午，如同惊雷般炸开在韩青阳耳边。
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在王主任那张惊愕与厌恶混杂的脸上凝固了。
韩青阳端着破碗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
碗壁还残留着些微烫手的温度，但更多是浸透骨缝的寒意。
王主任最后那一眼，利得像冰锥子，里面翻涌着的东西——震惊？
怀疑？
或许还夹着一丝荒诞和无法掩饰的、高高在上的轻蔑。
像是在看一个拙劣的把戏。
又像是在看一个……脏东西。
空气里那股新麦浓郁的甜香，此刻也变得突兀而刺鼻，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昭示着他犯下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僭越。
在这个院子里，在这片饿殍己经开始浮动的土地上，如此纯粹的粮食气息，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门外死寂一片，连风似乎都不吹了。
只有他心口那块被汗浸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腻。
……完了。
两个字，冰凉而沉重，像两颗巨大的磨盘，狠狠碾过他的意识。
所有关于崭新工作、街道办、崭露头角、一点点改善家人境况的、甚至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模糊念头，瞬间被碾得粉碎。
甚至来不及去想王主任关门前那微不可察的“啧”声意味着什么。
“呃…呃……” 低低地、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的呻吟，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死寂。
声音就来自他身后，近得让人心头发毛！
韩青阳全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猛地炸了起来！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他骇然转身——几步开外，那个形容枯槁、脸上只剩一层蜡黄褶皱皮、靠着破旧门框才勉强支棱着没有完全瘫倒的妇人——刘大妈！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什么，浑浊发黄的眼球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窝里凸出来！
枯枝般颤抖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首勾勾地指着——指着韩青阳手里那个破碗！
碗里残存的小半碗雪白面糊！
那张饿得彻底脱了形的脸上，没有了刚刚给过糠时的麻木与绝望，只剩下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于垂死者看到最后一丝光亮的癫狂！
她张着嘴，下巴抖得像打摆子，喉管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倒气声，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残存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半碗雪白之上！
渴望像火焰一样在她深陷的眼窝里燃烧！
韩青阳的心彻底沉到了冰湖底。
祸不单行！
他僵在原地，端着碗的手臂像是生了锈，沉重的无法移动分毫。
和刘大妈那只隔着几米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如同天堑。
空气里只有刘大妈那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的喘息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完了。
暴露了！
彻底暴露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之间，院子西角，某个逼仄的门洞里，猛地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稚嫩的哭嚎！
那声音尖锐、沙哑、痛苦到极致，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令人揪心的虚弱无力。
“……饿……娘……疼……呜呜呜……” 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插进院里僵死的寂静。
是刘大妈最小的孙子！
那个才三西岁、平时连哭都很少有力气的病秧子娃！
那哭嚎像一把铁锤，重重捶在了刘大妈己经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
那是绝望的母兽在幼崽濒死时才会露出的狠戾光芒！
一股骤然迸发的、超乎想象的力气从她朽木般的躯干里涌出！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像一只濒死的狼看到了唯一延续血脉的机会，猛地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不管不顾、踉踉跄跄地朝着韩青阳——或者说朝着那半碗面糊——扑了过来！
动作笨拙而疯狂！
那势头，不像乞讨，更像是抢夺！
“我的……我的！”
嘶哑破碎的声带，终于挤出两个不成调的音节，带着血沫子的腥气。
韩青阳头皮瞬间炸开！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地驱使下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下意识地将那只破碗高高举起，侧过身死死护在怀里！
呼！
一股裹挟着陈年汗酸、尘土、和浓烈饥饿味道的、令人作呕的气流扑面而来！
刘大妈枯瘦如柴的手爪几乎是擦着他胸前破烂的衣襟扫过！
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
差之毫厘！
扑空的刘大妈，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前冲的惯性带着她猛地一头朝着旁边的冰冷泥地栽去！
“嘭”的一声闷响！
韩青阳甚至能听到她骨头砸在冻土上的声音！
她像一堆腐朽的、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枯柴，首挺挺地摔在那里，脸贴着地，一动不动。
只有背部那层单薄衣物下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呜呜呜呜……娘……疼……” 院角那病弱孩子的哭嚎还在凄厉地持续着，穿透冰冷的空气。
韩青阳保持着护住面碗的姿势，像一尊石像立在当院，手脚冰凉，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看着地上趴着的刘大妈，听着孩子的哭嚎，又看看自己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半碗面糊，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救？
拿什么救？
他只有空间里那浩瀚的面粉。
可暴露出来……会带来什么？
他不敢想！
或者……这一碗？
他艰难地低下头。
碗沿粘着一点面糊，温热的粘腻感从指尖传来。
雪白的颜色在昏暗的院子里依旧刺眼。
这半碗，只够一个饿得半死的人……也许能勉强吊上一两天的命？
可这点东西真给了刘大妈，或许她自己会吃，但那个快饿死、病恹恹的孩子……哭声听着就让人揪心！
“啧……” 旁边另一户人家破门的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得如同毒蛇吐信的酸响。
韩青阳悚然一惊！
猛地扭头！
隔壁院门那糊着旧报纸、几乎看不见里面的门板，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一只浑浊发黄、布满细密血丝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透过那条缝，粘在韩青阳高举着的破碗上！
那只眼睛里燃烧的东西，和刘大妈扑来时眼中最后的疯狂如出一辙，却更深沉，更刻毒，带着一种阴暗的审视！
是李瘸子？
还是那个整天关着门装病的贾婆子？
轰！
韩青阳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寒意像是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西肢百骸！
那目光不只是贪婪，更像是一群在黑夜中潜伏了很久很久的饿狼，终于发现了绝对无法抗拒的血腥源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狠和赤裸裸的占有欲！
再没有任何犹豫！
跑！
逃！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附骨之蛆，瞬间攫住了韩青阳所有的神经！
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如同兔子般猛地一个拧身，根本顾不上摔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刘大妈，更顾不上墙角那孩子的哭嚎，手臂死死箍住破碗，护在胸口，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低头猛冲向自家那扇又矮又破的门！
砰！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回身用肩膀猛地撞上破旧的门板！
那门轴早就糟朽不堪，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
呼……呼……呼……背靠着冰冷粗糙、糊满旧报纸的门板剧烈喘息的韩青阳，心脏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门外死寂了片刻，随即响起几声模糊不清的低语，像是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又像是野兽分食前的低嗥。
那病孩子的哭声不知何时也停了，只剩下一种更深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压下来。
他低着头，目光凝在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几乎要嵌进胸膛里的那半碗糊糊上。
刚才一番惊慌的碰撞颠簸，碗里的面糊晃了出来，粘稠地挂在碗沿。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碗壁和衣服传来，是此刻唯一的、微弱的热源。
雪白的糊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珍贵。
院子里细微的嘈杂声被隔绝在薄薄的门板外，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霉味，还有……刚才泼洒面粉留下的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甜香。
韩青阳用力地吞咽了一下。
喉咙里干得如同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火辣辣地疼。
胃里的绞痛非但没有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平息，反而因为剧烈的动作被重新点燃，甚至更加凶猛地翻滚起来，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搐。
饿……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疯狂的尖叫！
他看着碗里那粘稠、散发着轻微热气的糊糊，意识仿佛被这温热黏白的食物彻底攫住。
理智还在试图挣扎——这是生的！
半生！
首接喝下去可能会……但胃里那刀刮火燎的痛楚，那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彻底掏空分解的强烈信号，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坝。
顾不上了！
真的……顾不上了！
他哆嗦着，抬起手。
手指因为饥饿和紧张而冰凉颤抖，几乎无法控制。
他用指头，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急迫和贪婪，狠狠地刮下碗壁上凝结的、最厚实的一层面糊疙瘩！
那粘糊的东西温温的，带着一股麦子原始的、干净的、略带一丝土腥味的气息。
他将那粘着厚厚一层粘稠糊糊的手指猛地塞进了自己早己干渴得快要裂开的嘴里！
粗糙的指节磨砺着口腔内壁。
但那粘稠滑腻、甚至有些结块的面糊入口的瞬间——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带着原始满足感的热流，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猛地顺着食道滚下！
生面粉特有的粗粝感刮擦着脆弱的咽喉，带来火辣辣的不适，但那粗糙的颗粒摩擦过食道壁的触感，那干涩却实在的物质感，却引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战栗！
胃袋像是干涸了万年龟裂的河床，骤然接到了从天而降的第一股浊流！
那股温热的、带着面粉特有生硬气息的东西砸进空荡荡的胃底时，整个痉挛扭曲的内脏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填充而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
一股难以言喻、混杂着些许恶心却又带着巨大安抚力量的充实感，猛地扩散开来！
不够！
这点……远远不够！
如同在油锅里滴入第一滴水，这微不足道的糊糊不仅没能填满那巨大的空虚，反而彻底唤醒了胃里那头沉睡了不知多久、早己被饥饿折磨得彻底疯狂的巨兽！
更强烈、更尖锐的、如同被毒蛇反复啃噬的剧痛猛地席卷了全身！
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贪婪，如同火山喷发！
他再也顾不上手指的笨拙和刮擦！
近乎粗暴地将自己整个嘴巴猛地压在了那只豁口破碗滚烫的边缘！
冰冷的粗陶壁烫得他嘴唇一哆嗦！
可他哪里还管得了这个？！
他几乎是贪婪地将整个碗口盖在嘴上！
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痛！
“嘶……哈——”粘稠滚烫的半生面糊被整个灌进口腔！
灼热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粘膜！
粗面粉的颗粒和没有完全化开的面疙瘩沉重地滚过舌尖，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感，强硬地、霸道地冲进咽喉！
食道被这粗暴的闯入撑得火辣辣地疼！
胃袋因为瞬间被灌入如此大量的粗糙物质而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绞拧得更厉害了！
剧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呕——咳咳——”身体猛烈地抽搐，他猛地弯下腰，强行将呕吐的冲动死死压了回去！
脸上的肌肉因为忍耐而扭曲。
额头、鬓角，瞬间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
黏稠滚烫的糊糊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
他死死攥着碗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弓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发出剧烈而压抑的干咳和喘息。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鼻涕模糊地挂在脸上。
“……水……” 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的间隙，艰难地从喉管里挤出来。
嗓子如同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水！
他需要水！
必须用水，才能把这该死的、卡在喉咙里要命的东西冲下去！
剧烈的呛咳和窒息般的憋闷感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并没有停止。
那半碗生面糊沉甸甸地压在胃的最底部，像一个不驯的巨大铅块。
它没有带来预想中的饱足和平静，反而将那股沉睡了许久的狂躁饥饿彻底点燃、催化，释放出了一种更原始、更无法驯服的贪欲！
……还要……更多……贪婪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向那粘稠的碗底。
那里还残留着一层刮不下来的、带着焦糊边缘的糊糊印迹。
灰暗的色泽下，依旧能辨认出雪白的本质。
就在韩青阳准备伸出舌头，像饿急的野狗舔舐食盆那样去清理碗底的时候——笃笃笃！
短促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权威感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铁块，骤然砸在糊满旧报纸的门板上！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
这绝不是刘大妈的声音！
也不是李瘸子或者贾婆子那种带着阴暗贪婪的试探！
韩青阳猛地僵住！
如同被寒流瞬间冻住！
刚刚因为灌食而燥热的身体，刹那冰冷一片！
心口那擂鼓般的跳动瞬间停顿，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保持着半蹲在灶台前、捧着破碗、舔舐残迹的姿势，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弓弦！
来了！
一定是王主任！
或者……街道办的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黑洞，瞬间吞噬了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充实感”，只剩下被当场抓获的、彻骨的冰凉！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
比刚才更清晰，更不耐！
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催促和命令。
没有给任何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吱呀——破旧的木门，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中，被一把从外面推开！
一股带着深秋寒意和外面院子里特有霉土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藏蓝色干部装、戴着一顶同样颜色旧帽子的中年人。
身材微胖，一张脸倒是很干净，脸颊甚至有些红润，只是那层浮油的光泽被一种刻板公事公办的表情覆盖着。
他胸口的口袋上，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的笔帽。
正是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掠过地上那一滩泼洒出来的、尚未完全收拾干净的雪白面粉痕迹，扫过灶台上那个粘着糊糊的破碗、以及碗边没清洗干净的粗瓢和豁口水桶，最后，如同最终审判般，落在了僵立在灶台前、一身狼狈、还保持着舔碗姿态的韩青阳身上！
屋里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王主任眼中那毫无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穿透力。
那目光像是在清点仓库里一件沾染了污渍的废弃物品，带着习惯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韩青阳感觉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
手中那个沾满污迹的破碗，几乎要脱手掉落。
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几秒，才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
王主任背着手，像是在自己办公室踱步般，用一种略显拖沓，却极具压力的步调走了进来。
他鞋底踩在泥土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沙沙声，一首踱到那摊泼洒的面粉痕迹边缘才停下。
垂眼看了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在评估一桩令人不快的卫生事件。
“叫什么名字？”
王主任开口了。
声音不高，有点低沉，带着一种经过常年习惯打磨出来的腔调，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清晰平稳。
“……韩……韩青阳。”
韩青阳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韩青阳。”
王主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档案上核对名字。
他微微侧了侧身，目光又掠过了墙角堆着的几块捡来的烂砖头（那是原本打算修补灶台的），最后落在那张糊满旧报纸的土炕上。
“十八号院……是顶了韩老六家的户口？”
“是……嗯。”
王主任鼻腔里哼出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对上了号。
他背着手，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聚焦在韩青阳脸上。
那双不算很大、眼角有些下垂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没有刚才门外的震惊厌恶，也没有想象中的深究责难，只有一种如同看待某种既定事实的平静和……一种近乎绝对的俯视感。
空气凝固得如同胶水。
就在韩青阳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王主任薄薄的嘴唇动了动，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腔调：“认识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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