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夫君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时候。
那个妖艳的狐媚子一边给我灌药一边哭道:
姐姐你可别死啊,你可是要当皇帝的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抱谁的大腿去呜呜呜……
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嘶哑问她: 你说什么?
1
夫君有过三个妾。
两个都被他打死了。
如今又买了第三个,名字叫娆娘。
她年纪尚小,又活泼伶俐,常常说些自个儿来自千百年后、能通晓古今这样的怪话。
夫君正得趣,舍不得打她,喝了酒就来打我。
我被打破了头,耳边嗡嗡的,喘也喘不上气。
目中所见皆是昏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约莫是要死了。
半昏半醒中,我听到那妖娆的妾室在凄凄惨惨地哭,手里瓷勺子哒哒哒地磕着碗沿:
姐、姐姐,我来给你喂药了……
我不怕她给我喂毒药。
反正被毒死,或是被夫君打死,最后都是一死,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我实在倦怠,连嘴都张不开,只能任由她勺子里的药汤大半都喂了衣襟。
却听她又呜呜哭道:
姐姐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我害怕……
姐姐你可千万别死啊,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抱谁的大腿去呜呜呜……
我脑子里仿若刀劈斧砍,比夫君拳脚相加时还要痛苦。
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嘶哑问她: 你说什么?
2
皇帝。
我有多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我陷入恍惚。
当年父皇昏聩,南方洪涝北方大旱,处处都在闹饥荒。
四处民不聊生,贼匪横行。
百姓揭竿而起,九州遍地战火。
西边的青石军和望族楚氏联姻,主帅章昆攻无不克,率军一路杀入京师。
城破那日,母妃因相貌肖似章昆早年姬妾,被当众掳去,封为美人。
在京师称帝后,章昆对母妃千依百顺,甚至要为她修一座芍药宫。
前朝旧臣人人唾骂母妃不知廉耻,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忠烈。
无人知晓,那日母妃在敌军面前主动暴露行迹,只是为了掩护我乔装出宫。
她给我准备了碎银、铜板和路引。
侍卫抢走我的财物,却又被敌军杀死。
我抹花了脸,套上死人衣裳,混迹在人堆里,成了流民。
3
南方打了胜仗,南逃的父皇自刎而死,天下一统。
新帝大悦,终于松口带母妃出宫。
母妃伴在皇帝身侧说笑,恰巧和桥下同野狗抢食的我四目相对。
昔日金尊玉贵的武安公主,如今满头乱发脏污油腻,瘦骨嶙峋,赫然已经是个狼狈不堪的小乞儿。
母妃抬手拢发,悄悄拭去了一颗猝不及防的泪珠。
她软语向皇帝撒娇要吃胡饼,细细掰成几块扔在我脚边。
从前喂狸奴时,她总小心翼翼地招呼那些小东西:
来吃,乖,来吃。
如今她又这么说,喂的却不是狸奴了。
而是她最疼的幺女。
生怕吃食被其他乞儿抢走,我顾不得母妃在看,狼吞虎咽将沾了泥土的胡饼塞进肚子。
吃完了,忍不住又舔沾着碎屑的脏手指。
新帝挑眉问母妃: 可是可怜这孩子?不妨带回宫里解闷。
母妃笑道:
天下乞儿这么多,哪里可怜得过来?多亏圣人一统四海,往后百姓日子好过了,便也就没有乞儿了……
后来他们相携离去,那对遍身罗绮的背影被一些行人挡住,渐渐看不清了。
4
楚氏贵女开棚施粥,我抢到一碗。
阿红抹了抹嘴,旁边的小癞子兴致勃勃道:
听说北街又要砍头了还是砍的前朝妖妃你们看不看?
阿红皱眉: 不看砍头有啥好看的要看你自个儿看去
我顿了顿,用力想了想,又想了想。
阿红。我慢慢道,我想去看看。
人头攒动。
母妃被士兵架着胳膊押在北街口,锈迹斑斑的铡刀对准她纤细的脖颈。
北街地上很脏,前些日子,皇姐皇兄他们的血也曾溅在上面。
妖妃贼心不死,把前朝祸害亡了,又妄图迷惑圣上
楚相以死进谏,求陛下诛杀此妖,以正乾坤。
幸而圣上有龙气傍身,破了她的妖法
陛下圣明
诛妖妃正天命
诛妖妃正天命
母妃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溅在我衣襟上,溅在我衣襟里挂着的香囊上。
人人庆贺诛妖大戏,人人高呼明君贤臣。
人人皆道妖孽已死,此后天下定能海清河晏,永享太平。
阿红见我面色不对,以为我被吓到,连忙道:
别看了,咱们别看了……我都说了砍头没什么好看的……
生怕暴露身份,我不敢哭,不敢流泪,不敢呜咽。
我没有母妃了,没有国了,也没有家了。
5
后来据说,施粥的贵人受了乞丐的冲撞,都尉搜捕全城,有可疑的就地打杀。
但凡要命的乞丐,都一窝蜂地逃往城外。
流民里的老弱伤残在城门外墙根处躺了一排,蝇虫在伤口处徘徊不去。
其中有个健壮些的男人,发现我是个女娃,当众拽住我的头发,要欺辱我。
来扒拉好货的人牙子见了挣扎中的我,踹开那流民,一闷棍便把我抓去了。
南方红粉十里,青楼无数,是人牙子汇集之处。
运货南下途中,有些女孩儿病了伤了,人牙子也不给抓药,只把病歪歪的那些都扔在最下等的船舱里。
若是熬不住死了,便直接推下河去,省事干净。
船里被掳来的少女中,有个来历不凡的。
她是当今楚相的孙女,七皇子的未婚妻。
是施粥时被人牙子趁乱抓去的。
楚氏子弟联合漕帮在码头把守拦截,人牙子一干人等被抓,立地处决。
至于被拐来的女孩儿,要么交给当地官府,要么收进楚氏为奴。
我不愿为奴,谎称自己是被拐的世家女。
当地一名鳏夫,听闻我是读过书的世家女,不惜花了大价钱买通官府,强娶我为妻。
此人就是我后来的夫君,章璟。
一个衣冠禽兽。
6
我睁开眼,往事尽散,眼前只余那哭哭啼啼的妾。
哭得可真难看。我想。
叫她阿娆,还不如叫她阿哭。
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心志消磨,几次都险些被章璟打死,还以为此生报仇无望。
没想到,这个自称来自后世的娆娘,竟说我能为帝。
似我这般整日挨打、憔悴软弱的妇人,也能当皇帝吗?
她畏畏缩缩道:
我、我历史学得不好,但我那个垃圾系统断电前真的跟我说过,要送我去女帝身边……
我一颗心狂跳不止,仿佛哪位神仙给我降了一滴甘露,叫我百病全消。
我顿时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被打破的头也没那么疼了。
我慢慢爬起来,端起药碗,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对她说道:
给我拿点药材来。我说名字,你去找。
阿娆拼命点头,飞快跑了出去。
我休养了几天,家里就堆积了几天的杂活。
娆娘做了一小半,累得直哼哼。
累死我了,他又不缺钱,为什么不雇点人?非要老婆小妾干活?
她瞪着眼睛,一副心智初开的模样。
我炮制着药材,漫不经心回道:
他不敢。
你当他为何要住得这般偏僻?他整日疑神疑鬼,夜难安寝,因此性情格外阴狠凶戾。
嫁他不过三四年,我便已经跟着搬家数次。依我看,他多半被人追杀过。
但从上个月起,章璟却明显欢喜起来。
有一晚他亢奋到哼起曲子,在院子里走了半夜。
会是因为什么呢?
7
月上中天,章璟喝了酒,醉醺醺来寻我。
我已经好了大半,对镜慢慢梳着发髻。
这次他不是来打我的,却是来找我亲热的。
夫人,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到时我们回京,我许你绫罗绸缎、仆役奴婢
待我得登大宝……嗝,你,自派人去北地寻岳父,凡是你的亲长兄弟,我都封他们官做
我绾发的手一顿。
……夫君何出此言?
我给他递了一碗安神甜汤,倚在他怀里柔声问道。
他大着舌头,说话颠三倒四,勉强能听个囫囵。
说,当今圣上章昆曾随其兄长一起造反,一手带出了青石军。
兄长死后,青石军由章昆接手,他屡战屡胜,得了楚家家主的赏识,还娶了楚家的小姐。
章璟的亲娘玉珠,就是楚夫人的贴身丫鬟,行军不便时负责侍候章昆。
玉珠眉眼与章昆曾经一名心上人有些相似,章昆见之欢喜,将其收为姬妾。
后来战乱,母子二人并几个下人被乱军冲散,流落至今。
在外这些年间,下人们死的死跑的跑,玉珠带着章璟艰难度日,年纪轻轻便去了。
什、什么失散分明是那个姓楚的贼妇自己死了孩儿,见不得我们母子安生,故意把我们丢在乱军之中
后来、听说爹攻下了京城,我变卖了娘的钗环镯子托人去口信,竟有人追来杀我……定是那楚后派来的
如今爹总算命人来寻,不多时,使者就来上门接我们。
等我认祖归宗,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夫人出身名门世家,这皇子妃之位,除了你,还有谁坐得?
夫人咱们夫妻二人一心同体,待回了京城,我碰上什么掣肘之处,岳父他老人家,可得帮帮我这个女婿
他嘴里喷吐着酒气,就要来亲我的嘴。
我着实有些想吐。
我笑着躲开他,道:
那是自然。你是他女婿,他不帮你,又能帮谁去?
既说到这,夫君,我也与你讲个故事吧。
他哈哈大笑,准了
8
当年有人给我批命,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我母亲说,夫君修缮宅邸,请我去住。这是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的意思。
我的侍女却偷偷给我讲了个故事。
侍女说,她爹性子凶恶,酒后爱打人。
一不小心,竟将她娘打死了。
后来爹娶了后母,那后娘也不是个好的,好吃懒做,把家里东西能吃的都吃了,只让女儿喝稀汤。
爹每次要打后娘,那后娘就言语挑拨,让女儿挨打。
一日,爹靠同乡得了个差使,去贵人庄子上做马夫。
她爹带着妻子女儿一同去庄子,行至半路,累得火起,又要去打人。
后娘举了根棍子,敲在自家男人后脑上,活生生打死了他。
后母扒了她爹的衣裳自己穿上,找出贵人给的木牌子,把尸体扔进野兽出没的山沟里,自己带着女儿去庄子上任。
后母虽不会侍候骡马,却油滑会钻营。靠着媚上欺下的本事,排挤其他马夫,竟混了个小头目做。
后来又凭关系,把女儿塞到我那,当了女婢。
侍女道,这便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我慢条斯理说完,夫君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贱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抿唇一笑。
夫君啊夫君。你说,当皇子妃,如何比得上自己当皇子?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若能当一次皇子,便是日后被拆穿、杀了头,那也是赚的
他想抬手拽我,却发现身上早已没了气力。
我曼声道:
夫君,那碗安神甜汤,滋味可还行?
9
我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铜簪,笑眯眯在他脸上比划。
夫君,我身怀天意。今日如此,实在情非得已。夫君可否帮帮妾身,成全了我?
她日妾身侥幸得位,定会给夫君烧香筑庙,日日供奉,让你泉下享尽富贵荣华。
看章璟面露惊恐,我心底居然生出了异样的满足感。
官吏是皇帝的奴婢,小民是官吏的奴婢,妇人是小民的奴婢。
可如今他在怕我呢。
真稀奇啊。
主子在怕奴婢,男人在怕女人。
他这时候不来抱我、要来亲我的嘴了呀。
我冲他舔唇笑笑,猛地举起铜簪。
他用尽全力,推开桌子要跑。
我从背后按住他,簪子对准喉管,狠狠刺了下去。
一下、两下……
他腥臭的血溅在我的发上,我的眉上,我的脸上。
不知道多少下,章璟不动了。
听到动静,娆娘推门进来,看见我脸上的血,吓得面色惨白。
我将脸上的血擦净,动手扒了章璟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又毁了章璟的脸,给他套了件破旧的女子衣衫。
前面两个妹子被他打死,都是报的急病。如今也给他报急病罢,只消说章璟之妻突发恶疾死了。
章璟早先同官府打点过,如今新朝初立,一切都乱着,想来没人会多查。
我平静吩咐。
娆娘战战兢兢,双目含泪,哆嗦说她没碰过死人,不敢扔。
不敢扔,原也正常。
我顿了顿,幽幽道:
只是如今,我已是罪大恶极之人,再没有回头路了。若是你背弃了我,去官府告密,我该如何是好?
娆娘哭着摇头: 我不会如此的,姐姐,我绝对不告发你。
娆娘,姐姐信你。
我也流下泪来,凄楚道:
但是我又不敢信你。若是、若是你拿着铜簪,也扎他一下,哪怕只是破了油皮,我都能信你。不然,我害怕,我是真的怕呀。
娆娘见我泪水涟涟,一时六神无主,口中拒绝也绵软无力起来。
我握住她的手哭了一场,把这些年的痛楚血泪讲给她听,边哭边求她。
娆娘迷迷糊糊的,握住我塞给她的铜簪,胡乱下手,在章璟脖子上又凿了几个洞。
我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翌日,我作男子打扮,推板车将章璟运到野林子里,抛尸到深处狼群出没之地。
第二天去看,那尸体残破不堪,被撕扯成几段。
过几日再去看,只剩些衣服碎片,连骨头都没了。
10
……杀妻杀妾,不是律法规定要严惩的吗?
我的死讯报告官府后,娆娘恍惚了几日,终于没忍住来问我。
我放下书,转头看她。
律法是写了要严惩,可那又如何?
阿娆,你可知,为何老百姓深恨变法?
娆娘摇头,只说不知。
我想了想,挑了些在流民堆里听来的事,讲给她听。
前朝有陈姓匠人善造农具,曾造出一种省时省力的陈氏犁。
皇帝说,要给农人每户发放,以节省人力。
那……那不是好事吗?娆娘迟疑道。
我点点头:
的确是好事,只是各地父母官自有章程。
有的县丞说,农户必须拿家里的旧犁来换陈氏犁。
百姓交了旧犁,领到手的陈氏犁却是坏的。
官府拿了百姓的旧犁和朝廷下发的好犁,或者勾结商贾转手卖出去,或者和其他地方换粮,总归是笔不赔的买卖。
有的县丞说,府衙人手不够,要百姓去县中领陈氏犁。不来者必有严惩。
自乡下去往县里,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住个十天半月的,花钱如流水,小门小户谁撑得住。
小吏只消发这陈氏犁发得慢些,拖上些时日,百姓自己就上赶着送钱贿赂,求小吏赶紧将犁发给自己,好早日归家。
还有的官吏,县里客栈酒楼就是自家亲戚开的,光靠乡民投宿住店便能大赚一笔。
如此各显神通,一把陈氏犁,能喂饱不少官呢。
即便如此,在流民们嘴里,只要点小钱不要命的,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
若要小钱的同时还能给百姓些好处,那简直就是青天。
说到这里,我喝了口药汤,竟也不觉得苦了。
律法规定杀妻要打一百杖,流放千里。但妻子暴病而死就不算杀妻。
有的妇人家里父兄强横,无论女儿是不是暴病而亡,都能联合官府向夫家索要些钱财。可这里头,究竟有几个是真心为妇人伸冤?
至于家里没爹没兄弟的妇人,就算被活活打死了又如何?做丈夫的塞些好处,打点一下,报个病死的名头,谁都不会去追究。
都没有人觉得不对吗?
娆娘的声调高了些。
也有,只是又有什么用呢?管了一次,谁能次次都管?天下这么多县丞,谁又能管得过来?
阿娆不说话了,脸上怔怔的。
她倒是经常露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似的神色。
到底是什么地方,才能将她护得这么好呢?
半晌,她才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时代。
娆娘抿唇,拽住我衣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这里。
没人叫你喜欢。
我放下药碗。
只是你既来了,要么学着旁人,把自个儿削磨成适合这天下的模样,老实活下去。
要么,跟我一道,把这天下削磨成你欢喜的样子。
11
章璟身量不高,我又是妇人里难得的高个,扮起他来不算难。
娆娘别的干不成,调弄脂粉倒是一把好手。
我与章璟本就有四分相似,经她一摆弄,足有六分像。
她给我准备的行头里不仅有裹胸,甚至还有假喉结和遮耳洞的东西。
我买来药材,试了多次才配出了固定妆容的药汁。
这已经够了。
我从章璟的箱笼底翻出了一封带印的书信,一枚信物。
新帝子嗣不丰,章璟回去,多少能封个王。
免得露馅,我便一遍遍走路给娆娘看,用烟熏哑嗓子说话给她听,生怕言行举止还有哪里似女子。
娆娘不解道: 何必这么辛苦呢?已经很像了呀。
我摇头道:
还不够。
最起码,见到他人抬起胳膊时,章璟本人总不会想着伸手护住脸。
……这是经常挨打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娆娘听了,目光一颤,冲上来抱我。
她边流泪边对我说,没事了,已经不用怕了,以后都会好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心想。
这下她总不至于还怕我了吧?
前几日她被我哄骗着下手后,虽未曾说什么,平日待我总有几分畏惧。
这可不好。
她会是我唯一的妾,还捏着我最大的把柄。
旁人可以怕我,她不行。
12
母妃必定想不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的女儿竟又回到了京城。
娆娘说,若是怕旁人注意到你的异常之处,便要抢先一步制造别的热点,用以吸引他们的目光。
是谓灯下黑。
于是我想着母妃的脸,见到新帝就嚎啕大哭了一场。
我绝口不提在外度日如何艰难。
只说每每想到自己只身在外,不能给亲爹尽孝,就心中难过,愧不能当。
哭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不能言语。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纷纷称赞五殿下纯孝,至诚至性。
皇帝也配合着说了些场面话,诸如我儿这些年受苦了、前朝狗贼可恨害我们父子分离、你娘的坟也得迁回来云云。
又封我为定王,将前朝大臣的宅邸赏我作王府。
当今新帝活着的儿子有五个。
太子和二皇子皆是皇帝当小吏时的原配所出。三皇子亲娘是个商户女。我是老五,后面还有个楚皇后所出的老七。
太子喜文,据说脾气温和,十分礼贤下士。
二皇子好武,嗜杀,喜收集人骨,对太子这个同母兄长多有不服。
三皇子舅家有钱,因为在战场上被二皇子救过一命,对这个兄长死心塌地。
七皇子年纪最小,性情顽劣,却有楚家这个强悍外戚。
而我,五皇子,母族不行,文不成武不就,毫无根基。
将局面盘算完,娆娘苦着脸,说起了一手烂牌。
我却不以为然。
在新帝这种人手底下讨生活,谁又能说,烂牌不是一种好牌呢?
太子手里实权不多,东宫班底一团糟。
二皇子三皇子不服太子,手下却有兵权。
皇帝又推脱七皇子年纪小,连王都没封。
这便足以叫我知晓,这个亲口下令杀了我母妃的便宜新爹是个什么人了。
和我那位亲父皇,真真是一模一样。
也巧了,我最擅长应付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13
搬进王府后,许多人上门拜访我,意图钻营投靠。
送金银珍玩的有,送娇妾美婢的也有。
我照单全收,只是从不进旁人的院子,只肯亲近娆娘一个。
夜里,我照旧翻看着史书,阿娆在一旁唉声叹气。
我放下书,问她叹什么气。
她烦躁道:
那几个新来的女孩都不识字,我本来想在王府开个扫盲班,教她们一些认字算账的本领。
谁知道她们压根不领情
有的还对我特别有敌意,在私底下说什么,我生怕她们得殿下的宠,故意找事情绊着她们。
越想越气,她拍桌道:
你评评理,我这都是为了谁呀我
我想了想,笑了。
若只想让她们上进,那也容易。
几日后,我行至后院,几个小姑娘鼓起勇气拦我的路,拿着些绣活吃食向我邀宠。
我和颜悦色,收了绣活吃食,柔声考校了些问题。
她们傻眼,满面羞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我满眼失望,冷冷道:
蠢钝愚鲁,不通诗书,不如娆娘多矣
又转头问丫鬟:
娆娘在何处?我有个典故正要请教于她……
话语间,我已经将那几个少女抛下,步履匆匆奔向娆娘的院子。
不多时,后院里开始传出定王殿下喜好才女的风声。
王府的藏书阁很快热闹起来,凡是有些心气的女子都开始咬牙进学。
有人学不会看不懂,就偷偷跑去请教娆娘。
到了却发现,旁人早已来了,争先恐后挤了一屋子。
人缘大涨的阿娆目瞪口呆,我笑道:
可是懂了?若指望旁人按你心思去做事,就莫要惦记你想做什么,得先去琢磨旁人想做什么。这才能成事呢。
我以为娆娘会欢喜,却没想到她转头问我:
您觉得这样好吗?
有何不好?
我大为不解。
你想让她们学些东西,如今她们也学了。甚至无需你催促鞭策。
娆娘泄气地靠在一旁:
可是……可是我更希望,她们学东西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您的青睐。
……为了『男人』而学,和为了自己而学,总归是不一样的呀。
你说的这些,她们总要念了书,明了理,才能知晓。
我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为了旁人而念书的女子多了,总会有人想为了自己而读的。但不开这个头,她们或许一辈子都没这个心思。
14
经过这么一闹,娆娘的名声却被这四面漏风的王府传了出去。
人人都知道了,我府上有个才女。
宫宴上,皇帝因故离席后,七皇子凑过来和我喝酒。
他灌了我几杯,笑着问我:
听闻五哥有个美妾?还读过书,是个了不得的才女?
我院里也有几个会作诗的小星,要不改日,兄弟几个换着玩玩?
我心下一凛,不动声色道:
什么美妾,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村妇,认识几个字罢了,那字还是瘸腿的
兄长我没见过世面,只是外面日子艰难,平日里都是徐氏陪着我,实在放不下。
这要求我没法应,先自罚三杯,如何?
我喝完三杯酒,又给七皇子倒了一杯。
七皇子定定看着我,我递过去的那杯酒也没接。
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叹了口气。
七弟可听说过羊斟惭羹的典故?华元轻视车夫羊斟,少分他一碗羹汤,却招致天大的祸事,被羊斟亲手送入敌营。
七弟今日轻视女子,来日兴许要在女子手上吃个大亏呢。
七皇子的面色阴沉下来。
五哥,弟弟长这么大,还没被人驳过面子。你是头一个。
我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也分毫不让:
不瞒你说,七弟,前些日子我刚跟父皇和礼官打过招呼,准备给徐氏一个侧妃的位子,权当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七弟的青睐,徐氏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我话里话外尽是回绝之意,七皇子听了,突然点头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好,好啊
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兄长,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你那阿母也不过是我楚家的婢子,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拿兄长的款?
我认你是兄长,你才是兄长。
若我不认,你又是什么东西
当众辱及生母,这已是天大的仇怨。
我若再不做出些反应,章璟也没脸在世上活了。
太子侧头看过来,二皇子和三皇子继续吃喝说话,充耳不闻。
我仰头将杯中酒喝干,酒卮砸到地上的同时,我的拳头也狠狠砸到了七皇子的脸上。
七皇子怔愣几息,再回神已是暴怒,掀了桌子直冲过来。
老七的几个伴读见状,都过来拉偏架。
我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最忌讳陷入重围。
就一脚踹在七皇子肚子上,也不恋战,弯身从他们胳膊下面钻出,提气便跑。
边跑还边大喊:
七弟你辱我母妃这仇我今日且记下了你小子下次路过我家门口可仔细着点
老七气得不行,大喊:
给我抓住他
15
好好一场宴会,登时乱作一片。
我在前面踉跄逃跑,七皇子带人追在后面喊打喊杀。
可惜,这莽夫说是皇子,对皇宫的地形还没我这个前朝余孽熟。
我绕了个弯,跑到一处桥下,故意打了个滑,被老七的伴读按住。
桥上一名俊雅文士皱眉望向我们,峨冠博带,一看就出身世家。
这人生的倒有些眼熟。
我心里一盘算,却是当年联络漕帮围剿人牙子的楚氏子,名字似乎叫楚榭的。
见了亲戚,七皇子登时大叫:
表兄我有心与章璟交好,谁知这竖子竟对我拔拳相向弟弟心里不快,想收拾他一番。还望表兄莫要阻拦于我
我挨了几拳,奋力挣扎,仰头嚷道:
明明都是你兄长,为何七弟对我这般凶狠,却对这姓楚的恭敬有礼?
七弟,你要记得,旁的那些都是外人,我与你才是至亲兄弟
一听这话,七皇子勃然大怒,呸道:
你这贱种,亲娘是奴婢的货色,焉能与我表兄相提并论?还敢妄称是我兄弟
我表兄出身湎川楚氏,煌煌数百年,祖上数不清的风流人物
你一介乡野贼子,还敢拿我表兄做筏子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人沉沉问道:
他是贱种,那朕是何人?
16
只一霎,原本嚣张跋扈的七皇子就变了脸色。
父,父皇……
他嗫嚅试图辩解: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
皇帝冷冷一笑,缓声道:
你湎川楚氏,煌煌数百年。
我章家的儿子,就是贱种贼子?嗯?
他还有句话没问出口。
你老七,究竟姓章,还是姓楚?
七皇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一时竟说不出话。
其他人早已跪倒一大片,请罪声此起彼伏。
得知原委后,皇帝转头也骂了我一顿,说五皇子不知友爱手足,念在为护生母,其情可悯,闭门思过七日。
尚书左丞楚榭任由七皇子欺辱兄长却不思劝诫,罚俸半年。
七皇子不孝不悌,上对庶母不敬,下对兄长无礼,禁足一月。
七皇子手下侍从搬弄口舌,挑拨天家骨肉,杖二十。
所有人低头领罚谢恩,目送皇帝怫然而去。
17
离宫之时,楚榭远远站在宫门旁,好似在专程等我。
五殿下。
我顿住脚步,抬着被老七打得红肿的侧脸,冷冷睨他。
楚大人,还有何事?若无事,本王还忙着回府上药。
他却不介意我的冷淡,温声道:
臣有一件奇事想说与殿下听。
你说。
臣今日才知晓。原来方才那桥下有个桥洞,在洞旁大声说话,圣上平日议政的兴泽殿内竟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说,这是不是奇事?
竟有此事?我皱眉,难怪今日父皇来得如此之巧。
巧?楚榭似笑非笑,的确是巧。
我装作没听懂,越过他继续走,他却缓缓道:
臣心有不解,还望殿下解惑。
宫苑机关这等秘事,七殿下不知,楚氏也不知。
殿下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脚步一停。
姓楚的,你这是何意?
殿下觉得是何意,那就是何意。
他笑吟吟道。
我面色不忿,转身怒骂:
那我倒要问了,究竟是谁在七弟耳边谈及本王侧妃?
又是谁怂恿七弟今日向我发难?
我和七弟闹翻,背后是谁最为高兴?
这桩桩件件,你们楚氏可查出来了?
宴上种种意外,哪样不是冲我来的?好哇,我刚被七弟带人追到桥下,你就恰好路过,我还想问问是不是你们串联好的,怎的如此之巧
却没想到,你反倒质问起本王这个苦主来了
我反问一句,便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脸上。
楚榭被我逼得狼狈,皱眉道:
殿下何必多心,楚某不过随便一问罢了。
随便问问?我冷笑一声,你那未尽之意,当谁听不出来?里头心思,比七弟可要毒上百倍千倍
就算你楚氏功劳再大,我也不能任凭你这般罗织罪名
你若是再咄咄逼人,咱们就去父皇面前走一趟,将此事掰扯个清楚明白
见我脸上怒气不似作伪,楚榭这才垂下目光。
如此。
他顿了顿,拱手一礼,是楚某唐突了,望殿下见谅。
我不再理他,抬脚便走。
身后隐约飘来一句话。
这一局是殿下赢了,楚某恭候来日。
18
宴会之事很快传遍了京师。
皇子斗殴,争抢一女。
七皇子为求佳人,竟羞辱兄长生母。
五皇子不肯相让,不惜对幼弟拳脚相加
不多时,阿娆就成了京城百姓口中才色兼备的绝代佳丽。
今夜月色浅淡,传言中的绝世佳人又在给我的伤处换药。
娆娘嘴唇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揉了揉脸上的青紫,痛得嘶了一声。
娆娘摇了摇头,看向窗外。
那里只有一轮新月。
殿下。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这几日许多人上门拜访,有人劝您杀了我,有人劝您把我送给七皇子,用来免除灾祸。
当时我躲在帘子后面,浑身都在发抖。
哪怕听到您拒绝,我也没能安心。
我知道我开始害怕了……我没有不信您,可我还是怕。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赌。
可只靠赌,我又能赌到什么时候呢?
原本我们是一样的人。可如今,您和七殿下一句话,就能决定我归属于谁,我是生是死。
旁人嘴里,我只是个值得被争抢的物件。以后您和七殿下再起了什么冲突,我就成了万恶的导火索。
就像七殿下犯了错,那也不是他的错,而是他手下那些挑拨天家骨肉的侍从的错一样。
我垂下双目,想到那一年北街地上被脚印和尘土掩埋的血。
母妃,您当年也这样怕过吗?
阿娆收回目光,小心握住我的手,抬头恳求道:
殿下,我想在赌桌上放上属于我的砝码,我想变得有用。
若是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我想凭着我给您创造的利益,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
而不是坐立不安,生怕情分被这些麻烦消磨一空。
我抬眼看向徐娆。
那你打算如何变得有用?
她想了想,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
如果可以,请殿下借给妾千两银子、十几人手和一处庄子。妾身尽力不让殿下失望。
我将她扶起来,允了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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